山高水远 后会无期
我出生时身体羸弱,经常生病。在一到两岁间,又得一种怪病,能哭“死”。有一次二姐从小河里捞到一只大螃蟹,回家后本想让弟弟看看,一定会高兴的。那知道我一见螃蟹的一对大钳,在姐姐手中不停地飞舞,吓得我一声大哭,继而脸色发青,眼珠不转,全身僵直,‘气绝身亡’。
如是者多次。这中间,父母带着我四处求医,毫无结果。这样子延续了约半年多。大概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和邻居的几个孩子一起玩耍。有一个比我大点的男孩知道我有这种毛病,拿了一只蜘蛛放在我衣服上,我吓得大哭,继而“死”去。
妈妈和姐姐闻信赶来,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放声大哭……有围观的邻居私语,这次怕是没救了。
正伤心际,从大道上走来一出家人,拨开众人,一声阿弥陀佛后,蹲下,探过我的手脉,从我母亲手中接过孩子。
对母亲说:“孩未死,我可救。”
出家人将我轻轻放在床上,施以全身按摩,口中念念有词,良久,我才慢慢苏醒过来。全家人恳留法师继续给我治病。
就这样,出家人在我家住下,父母尊称为“法师”。法师每天晨曦即起,烧香拜佛。整天和我在一起,开始是按摩,一天有三次,每次都在半个时辰以上。三天以后,他告诉母亲:儿未全愈,下次会取药来。父母亲深怕他一去不返,不停地恳求、挽留。并请他告诉其居住地,若有急事好去寻找。法师除了回应阿弥陀佛以外,一律笑而不答。
第二天母亲叫他早餐,已经不在。父母亲遍寻不见。问过了村前村后及所有路人,都摇头不见有此人。父母亲失望地回到家中,对我更加细心看护,天天求神灵保佑,儿子一生平安。
母亲一有空闲,就会抱着我坐在大门前,口中喃喃自语,法师,你怎么一去就没了消息哟,再来把我儿的病彻底治好哟。菩萨,求你保佑哟。保佑我儿长命哟。
有一天,已经是朦胧的黄昏,法师飘然而至,朝坐在门口的母子俩双手合十,又是一声阿弥陀佛。母亲一见大喜过望。只见法师背个大包,进门后立即打开背包,取出许多药材,捣碎,调成膏剂,在我临睡前贴敷在手心和脚心,用布包裹。据母亲后来告诉我,第二天取开药包,手心、脚心都是一片青紫色。这可能就是中医所说的邪毒了。
白天依旧是常规的按摩,临睡前药包贴敷,三天以后,青紫程度大大减轻,最后只剩下一小块了。法师仍然是天天烧香拜佛,每每念念有词良久,虔诚至极。
法师素食,母亲早起,洗漱干净后,先做好斋饭,三餐如此。请法师先用斋。然后我们才吃饭。
法师第二次来家的时候,父母亲教我称呼他为“干爹”,我后来猜他们的意思,是想用亲情挽留法师给儿子治好病。但是我总是不肯叫,不管大人怎样哄我,就是不开口。法师并不生气,总是轻抚我的头,拉着我的手,慈祥地看着我,笑而不语……
父亲是个篾工,晚睡早起是他一生的习惯。法师在家的日子里起得更早。他后来告诉我之所以比前更加早起,就是想在法师早上离开的时候悄悄尾随。
有一天父亲刚刚穿上衣服,就听到大门轻轻响了一声,父亲急忙跟踪而出,在大门的西面,隐隐约约一人影,速度之快,令父亲惊得目瞪口呆。眨眼之间,前面只剩下一片朦胧,父亲追出有四里之遥,依旧什么都没发现。回来,法师已经离去……
这样的日子,平淡又惊奇。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法师多次来给我治疗。我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长高了、胖了、结实了。妈妈后来对我说,以后这个病一直没有复发。父母欲酬谢法师,被一声阿弥陀佛,拒之千里。一次父亲又在法师面前说起此事。
法师沉思了一会,对我父亲说:“我很喜欢孩子,你若真心谢我,就正式拜我一下,收个干儿子吧。先发‘八字’给我。”我父亲想都没想,高兴得满口答应。并把我的生辰“八字”(比现在的身份信息更详细,为出生年,月,日,时辰。每项两字共八个字,俗称‘八字’)交给了法师。
妈妈傍晚时分从外婆家回来,一听此事,急得眼泪直流。在乡下,一个人的“八字”就是生命。女儿出嫁,发完“八字”,就是把女儿的一生交给了夫家。现在把我的“八字”交给法师,将来他要带儿子出家怎么办?如果儿子稍不听话,他作法欲害爱儿,岂不是贻误儿子一生。这一晚,父母都没有睡,不知如何是好?
夜已深沉,母亲踱步来到院中,只见苍穹中星河灿烂,月色如银般的泻进天井。她禅悟顿生,立即点上香烛,祷告苍天,保佑我儿的“八字”从道人身上失落,我儿将每年上仙岳山(醴陵县西山一处最大的寺庙)敬香,终身不渝。
是日拂晓,我父亲照常早起,他在经过法师睡房门口时,发现一张红纸,一看正是他交给道人的那张儿子的‘八字’,急忙拿给母亲,母亲一见大喜,连声说道,“菩萨显灵,菩萨保佑!”
自此,我就成了一名小香客。每年八月,跟随父亲上仙岳山敬香。很小的时候,是父亲背着。稍大一些,是父亲的学徒用独轮车推着。敬香那天,须极早出发,走到离家十多里地的浙赣铁路的一个小站,天还未亮。远远的看见车站红绿信号灯,我以为那就是县城了。那刻在幼年头脑中的闪烁的红绿灯,是我第一次走出深山,看到的外面的世界,后来它仿佛一直在不远处闪耀,引导我不断地前行。
许过的愿,我一直虔诚的履行着,稍大一点,就自己走,这样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因为菩萨被毁,才没再去。
那位法师,从“丢”了“八字”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家。他来自何方,又去了哪里?连我的父母都不知道,他总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既没有一声道别,更没有挥一挥衣袖……父母曾多次询问他的居住地和寺庙,答案永远都是一声阿弥陀佛……
我长大了,上学了,一有空闲,母亲就给我讲我干爹的故事。母亲的眼中,他就是一位神仙,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在“死”去最严重的一次,父亲都开始准备后事了,是他及时赶到,救活了我。他来家后从不出门,以至村人谁都未见过他。他来去无踪,他姓氏名谁……无人知晓。
他治好了我的病,我非常感激他。特别是步入老年以后,竟会不时地想起他。也许永生都只能猜想:也许他就是一位云游法师?也许是一位江湖郎中,亦或是一位得道的高僧?
他的外貌,因为当时年幼,一直是模糊的。脸似乎特别清瘦,有胡子?很少有笑。他的衣着,倒是清晰,黑布长衫,旧且有破洞,且永远就一件,似乎也从来不洗,粗布袜子,布鞋……
这样子的形象,再加上行为的怪异。所以小时候非常怕他,一听说我的干爹来了,就躲在蚊帐后面,不肯出来相见。往往被父亲拽着去拜见干爹。一见面干爹就会露出少有的笑容,将我抱起,我会手挣脚蹬,一直到从他怀里挣脱逃跑为止。
退休以后想过许多,我的一生中的诸多不幸,是否与我错过这段佛缘有关?如果当时我对他非常亲切,也许命运会被改写。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就这样,我与佛陀擦肩而过,一转身,就是一生一世……
一定是他觉得我不堪教化,故意把“八字”丢在房门口,留给我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让我在尘世中悟禅至今:菩提树下,我与佛陀见过,我生命的曾经,有过如此重要的你,竟然是相见而不相识,相会而不相知,在茫茫尘世中,山高水远,后会无期……
作者:刘家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