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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酒年华之——陆游·铁血丹心

来源:本站原创 浏览:451次 时间:2019-11-06

杏花春雨,画船烟柳,小桥流水、枕河人家,这些江南的寻常意象曾经亦真亦幻地流连过我髫童的时光,我是在放牧早读的晨曦里,在爷爷的竹鞭下完成了最初的国学启蒙的。幼年的疏条枝柯,便葱绿着一帮南北诗人曲水流觞间挥毫泼墨、逞酒斗诗的场面。那些散珠粹玉般“二十四桥明月夜,何处玉人教吹箫”、“深映落花莺舌乱,绿迷南浦客魂消”、“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诗文辞章便玲珑剔透在了风华绝代的吴越江南。

于是就以为江南形胜质地的清丽精雅,江南文化蕴藉的逦迆绮美,塑造了江南文人放诞纤柔的士族精神、书生气质,不似北方为文为事的雄浑刚健与精神当担。

而事实上,吴越之君皆好勇。浙江省长兴出土的青铜剑已然三千年历史,却寒光凛然着肃然的杀气。遥想江南的先民,轻死易发,性格骁勇,稍事龌龊,就拔剑相向。这样的江南,无疑与今天的吴侬软语之地,相距甚远。

商代晚期,周太王的长子泰伯放弃王位来到无锡,用峨冠博带的中原文明沾慨青禾羹鱼的荆丛蛮荒,用金鼓银磐的周礼之乐熏染着恃强凌弱的匹夫之勇。兼之因为战乱而数次的衣冠南渡,使得江南由此获得了一种由尚武好勇而至崇文重教的历史性转机。由刚而柔,由武入文的亦刚亦柔、亦文亦武的二重建构,使雨水充沛、河网纵横的江南,丰润丰盈,最终形成了迥异于北方文化的另一种诗性审美气质,

于是江南,既有杏花春雨、款款柔情,也不乏铁马秋风、铮铮侠骨。

你,便从这春水胜似天碧的娟秀轻灵之地走出,在中国文脉的长河中璀璨出了朵朵铁血丹心的浪花。岁月兴废之间,心灵的幽篁蓬勃葳蕤出剑南诗稿,用柔弱化刚的力度倾吐着流布百世的人文品质。

1125年秋天,江南风和日丽,淮水碧波轻漾,进京述职的陆宰偕妻子唐氏正自行舟上欣赏着季节的景和澄明,你优哉游哉的来到了这个世间,父遂取名于你:陆游。虽然生于名门望族、长于江南藏书世家。但斯实国运多舛,山河飘摇,金兵南下战马的嘶鸣已遥然在耳。越两年,北宋汴京有靖康之耻。又越两年,金兵渡江南侵,你举家迁憩东阳。小小年纪,便在两宋之交的动荡,南宋偏安的残喘中颠簸流离。国家之不幸,民族之不幸,家庭之不幸,便在你懵懂的心灵里,镌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与创伤。

父亲爱国思想的耳濡目染,家学渊源的经年熏陶,十二岁你就能为诗作文,萌发忧国忧民之思:少小遇丧乱,忘意忧元元。(《感兴》);二十岁就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凌云报国之志。

和许多生长在那个时代的诗词大家一样,你命运的长途风也萧萧、雨也飘飘。思想的黄钟大吕总是要靠岁月的寒霜来擦拭其锋芒的;诗文的雄睥千秋总是要在一次次的坎坷艰难中莽荡无垠的。二十九岁参加恩荫子弟的进士考试斩获第一,又因“喜论恢复”的纵横时事忤逆当朝权贵秦桧而在礼部考试中被黜落。三十四岁初任福建宁德主薄,又因关谙民瘼任贤纳才的上表奏章反感于高宗赵构被罢归桑梓。三十八岁好不容易迎来孝宗帝祚起用抗战派人士的柳暗花明被任镇江通判,未几又被投降派加上“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之罪而山重水复罢官山阴(今绍兴)故里。镇江焦山,现在还铭文着你“踏雪观瘗鹤铭,置酒上方,烽火未息,望风樯战舰在烟霭间,慨然尽醉……”的主张北进中原收复失地的悲愤。

绍兴西南鉴湖八百烟波浩渺,谪居的日子你常放棹于此,将江南的水韵风光定格在旖旎的诗句之中,在渔歌唱晚的闲适里放牧着你不能为国效力、惆怅失意的心境: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鹧鸪天·家住苍烟落照间》)

镜湖的三山梅枝稀疏,山巅之上,你依旧在等待光阴。国破山河还在,你执着的固守里仍然暗香浮动。

等待是美丽的,但等待的过程却很漫长。偶尔,你等待的目光,也会掠过那错失的沈园滟潋、一剪南枝。

顺着你回眸的视线,我仿佛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繁花竞妍的春日,二十八岁的你带着礼部考试失利的黯淡漫步沈园,邂逅阔别多年的前妻唐婉,两目相对,彼此的脸上都恍惚出迷茫、愁苦、怜惜、忧伤的万千情愫。当唐婉凄孑的背影远去,你小径徘徊的落寞身影却为这片园林留下了一份情思深邈的意境,让千年后的我们,潸然泪下: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钗头凤》)

你没有想到:由于有了你对那个时代封建家长婚姻制度极为寥寥的文字控诉,让沈园的风景反而超越了自然,成为后世人们流连的精神家园。

在这份等待里,江南之水的柔韧,赋予了你超迈现实、跨越危难的诗性化解能力;滋润了你拥马横戈、涤扫胡尘的初心不改之志;锻造了你一身报国万死不辞的牺牲精神。于是你那圆转流畅、精炼自然的语言便流淌出豪放而执着的浪漫水花,白描而深镌的现实波汶,挚烈而浓郁的情感涟漪,在中国诗词文脉的长河里潺潺不涸。

此时你已经四十五岁,大业未竟的英雄悲怆,在剑南之地,等待你气壮河山。

公元1169年冬天,镜湖芦荻瑟瑟、水冷霜天。朝廷征招已赋闲四年的你出任夔州通判,主管学事兼农事。你放下苦闷落拓的心绪,点然心际的踌躇,把希望和光明挂上了久蹙不展的眉宇,温暖南方恻冷潮寒的冬季: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次年五月你携家眷由山阴逆流而上,沿着屈原、李白、苏轼、杜甫走过的遗迹,在蜀中雄奇壮丽的山水风光中流连。风土民情,一并被你采撷进宏肆旷达的锦囊,你也走入了一个诗词创作的新天地。在《入蜀记》中你这样欣喜:“观十二峰,宛如屏障。是日,天宇晴霁,四顾无纤翳,惟神女峰上有白云数片,如鸾鹤翔舞徘徊,久之不散”。

巫山壮美奇险,曾见证过多少壮士豪杰的虎啸龙吟、离合悲欢。如今在这明媚的春风中,禾黍离离的残败已是江南旧月,英雄功业的舞榭已现台城新柳。你回眸夕阳苍山下的巴陵,依栏目送远去的江鸟翩跹,油然叠生胸怀豁次、一饮千盏的豪迈。

但夔州的稼穑毕竟不能灌浆你剑戟青云的志向,优渥的日子更不能汰洗你英雄长缨的基因。夔州的两年,你六十多首诗作,除了对自然风物的咏哦,基本都在翘首遥思、怀念故地的情感中萦徊:“镜湖四月正清和,白塔红桥小艇过。梅雨晴时插秧鼓,苹风生处采菱歌”。

如果说你早期诗词的特点是“少工藻绘”,那么夔州两年的诗风概是要归结于此类的。真正浸润“中务宏肆”的境界,应该是在公元1171年,你夔州任职期满,受四川宣抚使王炎的邀请,跟随大军进驻陕西汉中,在其幕中襄理军务,终于走向抗金第一线之时。

于是,你穿上了金鳞般闪亮的甲衣,开始了南郑(汉中)前线戎马倥偬的军旅生活。或狩猎深山、驰骋要塞:“孤云两角不可行,望云九井不可渡。”;或考察地形、擘画方略:“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大散关的铁马秋风,瓜洲渡的楼船夜雪,宵眠玉鞍的胜概英风,让你的诗词情感热烈、风格宏肆,并最终形成一种刚健超迈的精神气质: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潮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尽管你在南郑前线度过的时间不到一年,但却空前的激发了你的爱国主义热情。或者说没有南郑八个月的戎马生活,就没有你爱国主义诗篇的流传千古: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随着王炎的调离,你也被无心北伐的南宋统治者驱驰于成都、蜀州、乐山、荣州等地代理地方,无所作为。像在夔州一样,除了锦亭聚会、酒筵酬唱,你还喜欢去淡远幽静的道观或者寺庙间去安放一份隐约的孤独,但爱国的声响却没有寂灭,犹若古寺道观之钟磬埙竹之音,绵远悠长。

公元1175年,同为“中兴四大诗人”的范成大坐镇蜀地,节制四川军事。你应邀入其帅府参议,本就以文相仰,交谊甚笃,你诗酒抒怀,不能自已。那爱国情怀的囿困,复国理想的桎梏,你在“脱巾漉酒、柱笏看山”的放浪形骸间“寄意恢复”:却思巉然五千仞,可使常堕胡尘中?小臣昧死露肝鬲,愿扈銮驾临崤潼。

诵读你这首《梦游山水奇丽处有古宫观云云台观也》,我能够强烈的感受到,你内心那种对家国前途与命运的忧患感和责任感,自当在历史的沧桑里隽永千年。梁启超称你为:“亘古男儿一放翁。”钱钟书则赞你:“爱国情怀已深深融入你的精神血夜”。

公元1177年,由于你复国之心愿“书肆流传”,孝宗召你东归,几度任用又几度罢黜。东归十年,你复国的呐喊惊天动地,朝廷的宦海水波不兴。

你怀着眷恋,回头眺望身后的临安,檐脊飞翼,春船绮罗,重桥交错,屋宇临河。富春江锦缎一般,依然静静的流淌着朝廷偏安的繁华和风流。

“此生漂泊何时已,家在山阴水际村”。

自1190年东归因“喜论恢复”被黜,除了偶有出仕的机遇,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你都在故乡山阴的“风月轩”于诗词里点翠飞花,携未酬壮志廉颇春夏。彼时因“隆兴和议”,宋金两国近四十年都没有发生战事,这一段相对稳定的和平也为南宋的社会经济发展带来了新的格局。帝辇之下,百业云集,户盈罗绮,香雪似海。柳永曾有“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的描述。在最为鼎盛的时候,临安的人口达到了150多万,而当时西方最发达之伦敦,人口也就三万四千。柳帘拂翠的繁华,烟水渔庄的奢靡,宋人林升曾有诗行讽喻: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梦梁录》记事可窥一斑:涌金楼宴饮,菜肴二百余,依色、香、味之迥异,其序不违;包厢三百裕,女侍千人,酿酒、厨工各千。即便是现在的杭州,也不复如此规模。

你栖居乡间,心境渐趋平静,但诗作未歇,著述较前更丰。艺术风格也由宏放工丽嬗变为平淡自然,若泰戈尔“秋叶之静美”,但诗心却依旧奔涌着爱国主义的激湍,“寸心至死尚如丹”。因而那翘望中原的心结,始终在你的字里行间郁结。你知道北方之北,金人之外,在天苍苍野茫茫的穹庐之下,有铁马秋风震动着旌旗,有弯弓射雕觊觎着江南。躬身求好终究是昙花一梦,梦醒后的你忍不住发出老骥伏枥的长啸: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但北伐的理想渐次在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中荒芜,剑戟中原的指望只能是一个虚无的梦萦。你忧伤的目光,无数次掠过黄天荡的雄师千里,朱仙镇的追寇剩勇,襄阳城的势如劈竹,牛头山的箭矢如雨,只能在“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中怆然书愤。

于是鉴湖的垂柳飘曳着残梦的诗絮,水畔的梅枝绽放着心际的孤香,你在蓬窗暗淡的岁月里叹惋: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将自己的高尚气节寄寓梅花,也将自己的壮心万里诉诸衷情,你超然拔俗的词韵,便在深情婉转中铺上了一层激昂感慨的底色: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诉衷情》

笔游至此,我联想到我还喜欢的另一位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在浙东安抚使兼绍兴知府的任上曾去访你,你们促膝长谈,共论国事,也一定在西窗啜饮里诗酒年华。他那首《破阵子》和你的《诉衷情》,是文武相契、悲壮相融、梦醒相合的词中双碧,其构建的人生美学,飘飘洒洒的掠过历史的莽原,开阔潇洒的被我咏朗在红尘的案头: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

才不得施的悲辛,事付东流的凄怆,你偶尔也用农桑阡陌的闲适来强作宽解: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而每当月上柳梢的时候,你也常常想起沈园的藕花深处。黄滕酒依旧馥郁,宫墙柳依旧葳蕤,而曾经徜徉其间的芳魂却桃红流水,潺潺在你的胸间。紫绶还乡,凄婉情事,你踱蹀着深切眷恋的步履在沈园的幽径上踽踽独行: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恨君心、似危栏、难久倚的家国流离的感伤;粉尘灰、孤鹤伤、拂颓墙的断云幽梦的苍茫,你枯心瘦血的歌吟,穿越铁马秋风,横亘吴山越水,让人泫然肠断。

公元1209年秋风萧索的季节,你在北伐失败与云水情愫的双重交织里忧愤成疾,在一个阑珊的春日写就《示儿》后,散手西天,时年八十有五。

八百年后一个寒朔凛冽的黄昏,我又一次走进你。故事的凄艳、人物的悲怆以及傲然的风骨,象那雪花一样飘落在我的窗前。

作者:书剑青衫